从我懂事开始,林萍君这个名字,就像我妈沈秋华的影子,或者说,她们俩本就是一株共生的植物,彼此缠绕,密不可分。
想形容她俩的关系有多“铁”,用“闺蜜”这个词都显得单薄。
我妈能顶着一窝刚睡醒的鸡窝头,脚上趿拉着拖鞋就冲到林阿姨家,只为痛骂一部刚刚烂尾的电视剧。
而林阿姨呢?
一通电话,就能把我妈从跪着的搓衣板前解救出来,哪怕我爸气得吹胡子瞪眼,她也得陪林阿姨去看一场连她自己都搞不懂的先锋艺术展。
她们就像两个被万能胶粘死的连体婴,每周总要在菜市场、百货公司或者某个洒满阳光的咖啡馆合体几次,仿佛不这样,彼此的生命就不完整。
那个总是笑得像春风拂面的女人,我从小管她叫林阿姨。
展开剩余98%林阿姨的美,是一种没有攻击性的美,像江南三月天湖上升起的薄雾,温润又朦胧。
她说话永远慢条斯理,嘴角总是噙着三分笑意,看谁的眼神都像在看自家疼爱的晚辈。
我妈总说:“萍君这种软糯的性子,天生就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的命。”
可就是这位“公主命”的林阿姨,这辈子,没穿过一次婚纱。
我爸,江建国,是个从模板里刻出来的中年男人。
在一家效益还行的国企里当着个不大不小的领导,身上永远混杂着茶叶的清香和一股洗不掉的疲惫感。
对我妈和林阿姨这种黏糊到过分的友谊,他的态度万年不变:尊重,支持,但绝不介入。
这种“不介入”,体现在一种极致的客气上。
林阿姨每次来家里吃饭,我爸都会自动切换到“接待贵宾”模式。
他会提前一天问我妈:“萍君明天过来?那我得去老李那走一趟,他那边新到了几条野生的鲈鱼。”饭桌上,他会殷勤地给林阿姨夹菜,话却少得可怜。
“萍君,尝尝这个笋,今天很嫩。”
“最近天气干,嗓子好些没?听秋华说你前阵子老咳嗽。”
沈秋华,是我妈的大名。
我爸叫林阿姨,是亲昵的“萍君”。
叫我妈,是疏离的“沈秋华”。
这称呼里的温差,像一根极细的刺,总在我心里若有若无地扎一下。
那种刻意营造的距离感,真实得让人心慌。
就好像,他和林阿姨之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,两人只能站在各自的岸边,小心翼翼地,用竹竿递送着彼此的善意。
我妈对此浑然不觉。
她会大大咧咧地拍我爸的肩膀:“建国,你别光顾着给萍君夹菜,自己碗里都空了!”然后扭头对林阿姨笑:“别理他,老干部作风,就是个闷葫芦。”
林阿姨听了,总是弯起她那双好看的眼睛,轻声细语:“建国哥一直都这么稳重。”
每到这种时候,我爸就只是牵动一下嘴角,权当是笑过了,然后便埋头吃饭,用咀嚼的动作,掩盖掉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。
我曾一度以为,我爸大概是不喜欢林阿姨这种过于温婉的类型。
毕竟我妈是出了名的“小钢炮”,风风火火。
而林阿姨,连起身倒杯水的动作,都优雅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。
直到上周六,我坚持了二十年的这个认知,碎成了一地玻璃渣。
2
那天,我妈和林阿姨一大早就结伴跑去郊区泡温泉了。
我爸难得清闲,决定给家里搞一次大扫除。
我在卧室里戴着耳机打游戏,对外面的世界两耳不闻,只听见他在外面乒乒乓乓地折腾。
下午,他洪亮的嗓门穿透了耳机的音障:“江淼,滚出来搭把手!”
我走出去,看到我爸站在书房门口,正费力地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牛皮纸箱,汗珠子顺着额角往下淌。
“来,帮我把这箱老古董挪到储藏室去。”
箱子重得出奇,上面那层厚厚的灰,简直像是上个世纪的包浆。
我俩哼哧哼哧地把它抬进阳台角落的储藏室。
就在我爸把它奋力往置物架上推的那一瞬间,箱底的封箱胶带或许是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只听“刺啦”一声脆响,彻底崩开。
里面的东西,像决堤的洪水,倾泻了一地。
大多是些书页泛黄的旧书,还有些奖状和荣誉证书。
我爸“哎哟”了一声,赶紧蹲下去收拾,我也连忙蹲下帮忙。
就在那时,一本相册骨碌碌地滚到了我的脚边。
那是一本深红色绒布封面的相册,四个角被时光打磨得露出了苍白的底色。
我爸所有的动作,在那一秒钟,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他的视线像被磁铁牢牢吸住,死死地钉在那本相册上,眼神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惊涛骇浪。
我下意识地捡起它,拍了拍灰:“爸,这是什么?你的旧照片?”
我爸没吭声,只是沉默地从我手里接过相册,迅速地塞回了箱子里。
他的动作快得有些反常,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仓皇。
可我已经看清了。
相册摔开的时候,恰好摊开了一页。
那一页上,只有一个穿着白衬衫、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,在黑白的光影里,笑得无所畏惧,灿烂千阳。
那张脸,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。
是风华正茂的,林阿姨。
3
我爸的反应,就像一出编排失败的默剧,每个动作都写满了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。
他几乎是抢一般地夺过了相册,看也不看,就胡乱塞进了纸箱的最深处。
接着,他像在掩埋什么见不得光的证据,抓起一把把旧书,一层层地盖了上去,直到那抹深红色被彻底吞没。
整个过程,他一言不发,空气压抑得能拧出水来。
我愣在一旁,假装整理散落的证书,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过他。
他的表情,该怎么形容呢?那种惊慌与狼狈交织的神情,我只在考场作弊被抓包的同学脸上见过。
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,在我面前露出这种表情,这件事本身就充满了诡异。
我没敢当场追问,那等于是在火药桶上点火。
我太了解我爸的臭脾气了,他不想说的事,拿钳子也撬不开他的嘴。
那一夜,我睁着眼直到天亮。
脑子里,那张黑白照片被无限循环播放。
年轻时的林阿姨,笑容里有一种未经雕琢的明媚,和现在这个温婉如水的她判若两人。
那是一种独属于青春的,一往无前的光芒。
更让我无法理解的是,这张照片,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爸的私人收藏里?而且,看他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,这本相册显然是他最重要的秘密。
第二天,周日,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。
我妈陪林阿姨去医院复查,我爸单位临时开会,家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。
好奇心像无数只蚂蚁,在我心上爬来爬去。
在客厅里踱了无数个来回后,理智最终向好奇缴械投降。
我像个小偷,蹑手蹑脚地溜进储藏室,把那个沉重的纸箱拖了出来,每一步都感觉心跳在擂鼓。
我找到了那本深红色的绒布相册。
我抱着它,像抱着一个潘多拉的魔盒,溜回自己房间,关门,上锁,动作一气呵成。
我坐在书桌前,做了个深呼吸,然后用微微发颤的手,翻开了第一页。
开篇,就是昨天惊鸿一瞥的那张黑白照片。
照片下方,有一行漂亮的钢笔字,墨迹虽有些晕染,但依旧清晰。
“一九八八,初秋,师大图书馆前。”
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。
第二页、第三页、第四页……我的呼吸,渐渐乱了节奏。
我彻底呆住了。
这本相册,从头到尾,主角只有一个——林萍君。
有她在图书馆里,阳光吻上发梢的安静侧脸;有她在运动场上,冲过终点线时高高扬起的马尾;有她穿着碎花连衣裙,在公园湖边笑得春暖花开;甚至还有一张,她系着围裙,在某个模糊的厨房里忙碌的背影。
每一张照片下面,都用同一种字体,一丝不苟地标注着时间和地点。
照片里的人,从一个扎着麻花辫的青涩少女,慢慢蜕变成一个成熟、温婉的女人。
衣着在变,发型在变,不变的是那张温柔的脸,和眼里的光。
我的指尖划过一张张照片,心却一寸寸地往下沉。
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相册。
这分明是一个男人,用他的镜头和岁月,为他深爱的女人,写下的一封长达数年,却从未寄出的无声情书。
我翻到了最后一页。
最后一页,是空白的,没有照片。
只有一行字,笔迹比之前的潦草了许多,仿佛书写者内心正经历着一场剧烈的地震。
“此生挚爱,不敢拥有。”
落款日期:一九九五年,盛夏。
我家抽屉里,我爸妈的结婚证上,登记日期清清楚楚地写着:一九九五年,冬。
所以,在写下这句绝望告白的短短几个月后,我的父亲,娶了我的母亲。
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瘫倒在椅子上,大脑里一片轰鸣。
一个荒唐却又清晰得可怕的逻辑链,在我脑中轰然炸开。
我爸真正爱的人,从来就不是我妈。
而是那个和我妈情同姐妹,那个我叫了二十多年“阿姨”的女人。
林萍君,是我爸藏在心底,连触碰都不敢的白月光。
那么,我妈呢?我的妈妈沈秋华,算什么?
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?一个他用来安放自己失意人生的替代品?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我们家这二十几年看似和睦的家庭生活,难道只是我爸一个人自导自演的默剧?他那副“稳重”的面具之下,究竟藏着多少无人知晓的惊涛骇浪?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我把相册小心翼翼地恢复原状,把箱子搬回原位,仔细抹去了所有我来过的痕迹。
但我心里清楚,有些东西,一旦被看见,就再也回不去了。
我的家,在我心里,裂开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缝。
4
那本相册,成了盘踞在我心头的一道魔咒。
从那天起,我再也无法用过去那种纯粹的眼光,去看待我的父亲。
他依旧是那个江建国,上班下班,回家路上会给我妈带一个她爱吃的烤红薯;在我熬夜时会敲敲我的门,丢下一句“早点睡”;会在饭桌上,一边看新闻,一边和我妈聊单位的八卦。
可这一切,在我眼里,都蒙上了一层名为“表演”的毛玻璃。
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演员,一丝不苟地扮演着“好丈夫”与“好父亲”。
而我,是剧场里唯一一个提前偷看了剧本的观众,洞悉他所有表演背后的秘密。
这种感觉,是精神上的凌迟。
上周三,林阿姨又来吃饭,一切如旧。
我妈在厨房里热火朝天,林阿姨系着围裙给她打下手。
我爸安然地坐在沙发上,捧着报纸,镜片后的眼神不知飘向了何处。
我从房间出来倒水,我爸从报纸上方抬起眼,说:“江淼,给你林阿姨泡杯茶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拿着杯子走向厨房。
我妈正“当当当”地剁着姜末,头也不抬地说:“泡什么茶,饭快好了。
去,把你爸柜子里那个宝贝疙瘩拿出来,给你林阿姨泡一壶。”
我爸的“宝贝疙瘩”,是朋友从武夷山带回来的大红袍,金贵得很,他自己都舍不得喝。
我刚拿出茶叶罐,林阿姨恰好转身,看到我手里的东西,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无奈又温柔的笑:“哎呀,又让建国哥破费了。”
不知何时,我爸也踱步到了厨房门口,斜倚着门框,声音里带着笑意:“谈什么破费,好东西不就是拿来跟知己分享的嘛。”
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目光是落在林阿姨身上的。
那眼神,和我平日里所见的截然不同,褪去了所有刻意维持的距离和客套,变得无比柔和。
甚至,还夹杂着一丝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……缱绻。
那感觉,转瞬即逝。
等我回过神再看,他又恢复了那副“老干部”的模样,对我妈说:“秋华,我尝尝汤,是不是淡了?”
我妈舀了一勺尝了尝:“不淡,正好。”
我爸就“哦”了一声,没再说话,转身回客厅继续看他的报纸。
整个场面,自然得天衣无缝。
如果我没看过那本相册,我绝对不会对这一幕产生任何联想。
可现在,这一幕在我眼中,被无限放慢,每一个眼神的交汇,每一个微表情的变化,都成了说不出口的潜台词。
晚饭后,我妈照例拉着林阿姨看电视,两人裹着同一条毯子,为八点档的狗血剧情同仇敌忾。
我爸一个人在阳台抽烟。
我走过去,学着他的样子,靠在栏杆上。
“爸,给我来一根。”我说。
他明显愣住了,但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还是从烟盒里弹出一根递给我,帮我点燃。
我们就这样,父子俩,沉默地吞云吐雾,望着楼下的车流汇成一条光的河。
阳台的玻璃门隔绝了客厅里的欢声笑语,只看得到电视的光影在她们脸上明灭。
“爸。”我终于没忍住。
“嗯?”
“你……和我妈,感情好吗?”
问出这句话的瞬间,我的手心全是冷汗。
我爸夹着烟的手,在空中停顿了片刻。
他没有看我,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城市天际线,过了很久,才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的烟圈。
在缭绕的烟雾中,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。
他说:“你妈是个好女人。”
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
他只是给出了一个评价。
一个客观、中肯,不夹杂任何私人情感的评价,就像在评价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同事。
我的心,彻底沉入了谷底。
那天夜里,我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我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储藏室,打开了那个牛皮纸箱。
可这一次,当我翻开那本红色绒布相册,里面所有的照片,全都变成了我妈。
是我妈年轻时的照片,每一张,都笑得比林阿姨还要灿烂夺目。
相册的最后一页,也写着一行字。
那行字是:“此生挚爱,幸好有你。”
我从梦中惊醒,摸到了一脸冰凉的泪。
4
我像一个偏执的私家侦探,开始不动声色地搜集我爸“背叛”的证据。
我趁他不在,把他书房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。
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,只有一个工作日志,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会议纪要和项目排期,比我的教科书还枯燥。
我又查了他的手机,通话记录、微信聊天,干净得像是专门清理过。
他跟林阿姨的微信对话框里,只有零星几条记录,全是公事公办的口吻。
“萍君,秋华手机关机了,她让你不用等她,先睡。”
“建国哥,麻烦转告秋华,画展的门票我买好了,周六上午十点,别迟到。”
每一条,都与我妈有关,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传声筒。
客气、疏离、礼貌得无懈可击。
如果不是那本相册的存在,我爸简直可以被评为“已婚男人行为典范”,一个深谙与妻子闺蜜保持安全距离的教科书级案例。
但我知道,越是如此,问题越大。
一个男人,倘若不是心里有鬼,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种滴水不漏的程度。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避嫌,而是一种刻意,一种已经融入骨血、生怕被人窥见一分的刻意。
这周一,我妈单位组织去邻市考察,要走三天。
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爸,气氛瞬间降至冰点。
晚饭时,我假装不经意地抛出诱饵。
“爸,我妈不在,林阿姨一个人在家,晚饭可怎么办啊?”
我爸正夹菜的手,在半空中悬停了一瞬。
他抬眼看我,眼神锐利,像在评估我这句话背后的动机。
“她一个成年人,还能饿着自己?”他语气平淡地说。
“那可不一定,”我继续拱火,“要不……你打个电话问问?万一林阿姨真在家啃面包,等我妈回来知道了,肯定得念叨死你。”
我爸沉默了。
他放下筷子,目光落在桌上那盘西红柿炒蛋上,久久没有动作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就在我以为这次试探失败了的时候,他拿起了一旁倒扣着的手机。
他解锁屏幕,找到了林阿姨的号码,拨了出去。
并且,他按下了免提。
“喂,萍君。”
“建国哥?怎么了?秋华是不是有什么事?”林阿姨温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。
“哦,不是,她没事。
我就是问一下,你晚饭吃过了吗?”我爸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僵硬。
“吃了吃了,刚吃完。
你们爷俩吃了吗?”
“嗯,正吃着呢。
那个……江淼这小子不放心,怕你一个人瞎对付,非让我打个电话问问。”我爸面不改色地把锅甩到了我头上。
我差点一口米饭喷出来。
电话那头的林阿姨被逗笑了:“江淼这孩子,真是长大了,知道心疼阿姨了。
你告诉他,阿姨吃得很好,让他别担心。”
“行,那你早点休息。”
“好,建国哥再见。”
通话结束,全程不超过一分钟。
对话内容,正常到乏味。
我爸放下手机,抬头瞥了我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警告。
“以后少操这些没用的心。”
我埋下头,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,没再吭声。
但我心里,比谁都清楚。
我爸撒谎了。
就在他给我看通话界面之前的那一秒,他的手机屏幕上停留的,根本不是拨号盘。
而是一条已经编辑完成,却迟迟没有发出去的短信。
收信人,是“萍君”。
短信的内容极其简单,只有六个字。
“晚上,一起吃饭吗?”
他原本在犹豫。
而我那句看似无心的挑拨,像一颗石子,彻底打破了他内心的天平。
他放弃了那个更私人、更隐晦的邀约方式,转而选择了一个更安全、更公开、甚至把我拖下水当挡箭牌的借口。
他在害怕。
他在害怕我。
他或许已经隐约察觉到,我,好像知道了什么。
那一整晚,他都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,很久都没有出来。
我半夜起来上厕所,路过书房时,看到门缝底下还透着一丝微弱的灯光。
我鬼使神差地贴了过去,想听听里面的动静。
一开始,我只听到很轻微的,像是强行压抑着的咳嗽声。
我爸的身体一向很好,很少咳嗽。
我把耳朵贴得更近了一些。
然后,我听到了另一个声音。
不是咳嗽。
是哭声。
一个中年男人,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喉咙,不让一丝声音泄露出来,那种无声的、压抑到极致的,哽咽。
5
我爸在哭。
这个认知,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,毫无征兆地刺穿了我的心脏。
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记忆里,“哭”这个字,和我爸是绝缘的。
爷爷奶奶相继去世,家里最悲痛的那段日子,他的眼眶一直是红的,却硬是没掉过一滴眼泪。
他就像一棵沉默的大树,用他不算伟岸的身躯,为我们这个家,为我妈,也为我,撑起一片天。
可现在,这棵从不弯曲的树,正在自己的书房里,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,无声地哭泣。
为了什么?
为了那通被我搅黄了的电话?为了那顿没能如愿的二人晚餐?
还是为了那个他爱了半生,却只能隔着一条名为“友情”的河,遥遥相望的女人?
我不知道,也不敢深想。
我悄无声息地溜回房间,睁着眼睛,直到天亮。
第二天一早,我爸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早早地起床给我煎了鸡蛋。
他的眼皮有些浮肿,但精神头看起来还行。
他甚至还跟我开了个玩笑:“怎么,昨晚又熬夜上分了?瞧瞧你这黑眼圈,都快掉到下巴了。”
我望着他,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,酸甜苦辣,百味杂陈。
一个能在深夜里独自崩溃痛哭,却能在第二天清晨,若无其事地为你准备早餐的男人。
我究竟该恨他,还是该心疼他?
我妈是周三下午回来的,她一进门,整个家仿佛瞬间被注入了活力。
她给我带了当地的土特产,给我爸买了一条新领带。
她像只快乐的百灵鸟,叽叽喳喳地分享着这次考察的趣闻,我爸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,嘴角噙着笑,时不时地“嗯”上一声。
一切,都和往常一样,温馨又平淡。
晚上,林阿姨如约而至。
是我妈一个电话叫来的,说是给她带了“顶顶好”的礼物。
林阿姨进门的时候,我爸正巧在玄关换鞋,说单位有点急事要回去一趟。
他跟我妈打了声招呼,穿好鞋,正准备拉开门。
就在他与林阿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,他的脚步,有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停顿。
林阿姨正笑着跟我妈说话,完全没留意到他。
我爸就那么站着,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,只停留了一秒。
那一秒钟,他的眼神里,翻滚着太多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有渴望,有隐忍,有痛苦,最终都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寂。
然后,他拉开门,走了出去,轻轻地,带上了门。
林阿姨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,眼里闪过一丝困惑,但很快就被笑容重新覆盖。
她对我妈说:“建国哥还是老样子,整天忙得脚不沾地。”
我妈一脸的理所当然:“可不是嘛,他们单位就是事儿多,离了他地球都不转了。”
我蜷在沙发的角落,看着她们俩亲密无间地拆着礼物,聊着天,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堵住,喘不过气。
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词。
共犯。
我爸和林阿姨,他们是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情悲剧里,彼此的共犯。
他们用长达二十多年的沉默、克制和距离,共同守护着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。
而我的母亲,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,最天真,也最无辜的受害者。
而我,一个意外闯入犯罪现场的目击者,现在也不由自主地,成了这个秘密的一部分。
这种感觉,让我窒息。
那天晚上,我终于忍不住,试探我妈:“妈,你跟林阿姨,当初是怎么认识的?”
我妈正往脸上拍爽肤水,含糊不清地回答:“我俩?大学同学呗,睡上下铺,能换穿一条裤子的那种铁姐们儿。”
“那……她和我爸,也是那时候认识的?”我故作随意地问。
“对啊,”我妈放下化妆棉,一脸得意地说,“你都不知道,你爸当年可是你林阿姨她们系的系草,帅得人神共愤。
追他的女生,能从我们宿舍楼一直排到学校大门口。
可惜哟,你林阿姨那时候是个书呆子,一门心思搞学习,愣是谁都瞧不上。”
我妈说这话时,语气里满是骄傲,仿佛在炫耀自家闺蜜的超凡魅力。
我的心,却在一阵阵地发冷。
我妈真的不知道吗?
她真的不知道,她口中那个“谁都瞧不上”的闺蜜,其实早就心有所属了吗?而那个“所属”,恰恰就是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人。
还是说,连我妈,也是这场戏的演员之一?
她是不是,其实什么都清楚?
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,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。
不可能。
我妈那么一个心直口快、藏不住事儿的人,她要是知道了,我们家早就被她掀翻了天。
可……万一呢?
万一她远比我想象的,要通透得多呢?
6
我决定去找林阿姨。
不通过我妈,就我一个人。
我需要一个答案。
或者说,我需要亲自去验证,我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可怕猜想。
我找了个绝佳的借口,说我的笔记本电脑最近频繁死机,想请林阿姨帮忙看看。
林阿姨是计算机系的高材生,如今在一家软件公司担任技术总监,这个理由无懈可击。
我妈听了还特别高兴:“对对对,这事儿就得找你林阿姨,她可是专家。
你这孩子,总算知道找对人了。”
我拨通了林阿姨的电话。
电话那头,她标志性的温柔笑声传了过来:“哟,我们家江淼小少爷,终于想起阿姨的专业技能了?行啊,你下午直接把电脑抱过来吧,我正好在家。”
我抱着笔记本电脑,怀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忐忑,走向她家。
林阿姨家离我们不远,步行也就十分钟。
是一个非常安静的老式小区,她住在一楼,带一个种满了月季和栀子花的小院子。
她为我打开门,身上穿着一件素净的浅灰色棉麻家居服,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地挽在脑后。
“快进来,”她笑着从我手中接过沉重的电脑,“外面太阳大吧?阿姨给你榨了冰西瓜汁。”
她家一如既往地一尘不染,原木色的装修风格,让整个空间显得温暖又安宁,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香。
她把电脑放在客厅的茶几上,让我先坐,自己则转身进了厨房。
我有些局促地坐在沙发上,这还是我第一次,单独和她共处一室。
没有我妈在中间作为气氛的调和剂,空气都显得有些稀薄。
她端着两杯鲜红的西瓜汁出来,递给我一杯。
“说吧,电脑怎么个罢工法?”她在我对面坐下,一边开机,一边轻声问道。
我胡乱编了个理由:“就是……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蓝屏,反应也特别慢。”
她点点头,手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着,嘴上还不忘跟我交流:“最近有没有下载什么来路不明的软件?”
“应该……没有吧。”
我们就这样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,话题始终围绕着电脑。
她工作时的样子很专注,长长的睫毛低垂着,侧脸的轮廓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。
我看着她,脑子里却反复闪现着那本相册里的黑白光影。
她知不知道那本相册的存在?
她又是否知道,我的父亲,曾经用那样一种方式,疯狂而又绝望地爱过她?
大约半小时后,电脑修好了。
“没什么大毛病,就是系统垃圾太多,拖慢了速度,我帮你清理干净了。”她合上电脑,推回到我面前。
“谢谢林阿姨。”
“跟阿姨还客气什么。”她笑了笑,端起自己的那杯西瓜汁,浅浅地抿了一口。
我觉得,时机到了。
我迎上她的目光,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,开口道:“林阿姨,我前几天帮我爸收拾旧物,无意间翻到他一本很老的相册。”
林阿姨端着杯子的手,有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。
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,带着笑意:“是吗?你爸那个人啊,就是老派,那些发黄的东西还当个宝留着。”
“是啊,”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顿,掷地有声,“那本相册里,从头到尾,全都是您年轻时候的照片。”
空气,在那一秒,仿佛被抽成了真空。
她脸上的笑容,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画面,就那么僵在了嘴角。
客厅里静得可怕,只剩下老旧冰箱发出的,轻微的嗡鸣声。
过了足足有十几秒,她才缓缓地,缓缓地,放下了手中的玻璃杯。
杯底与木质茶几碰撞,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叩”。
她没有看我,而是垂下眼帘,看着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双手。
她的声音很轻,轻得像一声叹息,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她说:“他……还留着呢?”
就这么一句话。
没有惊慌,没有否认,没有质问。
只是一句,带着无尽怅惘的,平静的陈述。
那一刻,我什么都明白了。
她知道。
她从一开始,就知道所有的事情。
她不仅知道那本相册的存在,她更知道我父亲对她那份深埋心底的感情。
我的心,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。
原来,这场漫长的戏剧里,只有我的妈妈,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,唯一的傻瓜。
“为什么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受控制地发抖,“你们……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妈?”
林阿姨缓缓地抬起头,看向我。
她的眼眶,红了。
这是我第一次,看到这个永远云淡风轻的女人,流露出如此悲伤的神情。
她说:“江淼,很多事情,并不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。”
“那是什么样?”我近乎失控地追问。
“你妈妈……”她顿了顿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,“你妈妈,她也知道。”
7
我妈妈……也知道?
这六个字,像一颗惊雷,在我的脑海里轰然炸响。
我整个人都傻了,大脑一片空白,只能呆呆地看着林阿姨,无法做出任何反应。
“你……你在说什么?”
林阿姨的眼泪,终于决堤,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无声地滑落。
她没有去擦,就那么任由泪水流淌。
“你真的以为,你妈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大姐吗?”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充满了悲哀,“江淼,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聪明,比谁都看得通透。”
“那……那这到底是为什么……”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因为她爱你爸爸。”林阿姨说,“也因为,她爱我。”
我的世界观,在这一刻,被彻底颠覆,然后碾碎。
爱自己的丈夫,所以能容忍他心里装着另一个女人?
爱自己的闺蜜,所以能容忍这个闺蜜是自己丈夫一生的白月光?
这是何等扭曲荒唐的逻辑!
“我不明白。”我痛苦地摇着头,感觉自己二十几年来的认知正在分崩离析。
林阿姨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化不开的怜惜。
“江淼,你坐好,阿姨给你讲一个,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吧。”
那是一个关于三个年轻人的故事。
江建国,沈秋华,林萍君。
他们曾是大学校园里最耀眼的铁三角,是无话不谈的挚友。
江建国和林萍君,是当时学校里所有人眼中的金童玉女。
他英俊潇洒,是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;她温婉美丽,是所有男生心中的文艺女神。
他们彼此欣赏,互相爱慕,所有人都默认他们会走到一起。
这“所有人”里,也包括我妈,沈秋华。
那时候的我妈,还是个风风火火的“假小子”,是林萍君睡在下铺、可以同穿一条裤子的好姐妹,也是江建国可以一起喝酒打球的好“哥们儿”。
她比谁都清楚那两个人之间,那层只差轻轻一捅的窗户纸。
她甚至还曾咋咋呼呼地,给我爸出谋划策,帮他追林阿姨。
“那后来呢?”我急切地问,“后来为什么没有在一起?”
林阿姨的目光飘向窗外那片葱茏的绿意,仿佛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年代。
“因为,我家里出事了。”
林阿姨的父亲,也就是我从未见过的“林外公”,在那个年代,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干部。
可就在我爸准备向林阿姨正式告白的前夕,林外公因为遭人陷害,一夜之间,从云端跌落谷底。
在那个特殊的年代,这种事,足以毁掉一个人以及他整个家庭的一生。
所有人都对林家避之唯恐不及。
“你爸爸……他没有。”
在林家最艰难的时候,只有江建国一个人,没有疏远她,没有躲着她。
他会像往常一样,默默地帮她打好饭,为她在图书馆占好座,在她母亲生病时,陪着她跑前跑后。
他什么承诺也没说,但他的行动,胜过万语千言。
“我不能害了他。”林阿姨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,“他有那么光明的前途,他的人生本该是金光闪闪的,绝不应该被我这样一个‘罪人’的女儿拖入泥潭。”
于是,她开始用最残忍的方式,推开我爸。
她拒绝他所有的好意,对他冷若冰霜。
她甚至,狠下心来,拜托我妈,去告诉我爸,她林萍君,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江建国。
“你妈妈那天从他宿舍回来,抱着我,哭得比我还伤心。”林阿姨哽咽着说,“她一边哭一边骂我,说我是全天下最蠢的傻瓜。”
再后来,林外公的冤屈得以洗清,但身体也彻底垮了。
林阿姨大学毕业后,放弃了所有更好的选择,毅然决然地回了老家,照顾卧病在床的父母。
而我爸,则留在了这座城市。
两个人,从此山高水远,音讯全无。
直到几年后,我妈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了林阿姨的消息,一个人坐着绿皮火车,千里迢迢地找到了她。
那时,林外公外婆都已相继离世。
林阿姨一个人,守着一间空荡荡的老屋,整个人都失去了生气。
是我妈,像一道光,强行闯入了她的黑暗世界,硬生生地把她从那个沉寂的小城里拽了出来,带回了这座城市。
也是我妈,找到她后,说的第一句话就是:“江建国还单着,他还在等你。”
“那我爸为什么……”
“为什么最后,还是娶了你妈妈,对吗?”林阿姨替我说完了那句最残忍的疑问。
她脸上,浮现出一抹极苦涩的笑。
“因为我告诉他,我这辈子,不打算结婚了。
我对他说,建国哥,你如果真的觉得对我心存亏欠,那就把我这份亏欠,加倍地对我最好的姐妹好,替我好好照顾她一辈子。”
“然后,你妈妈也去找了他。”
“她对他说,江建国,你要还是个男人,就别再折磨萍君了。
她为了你,已经赔上了自己最好的这些年。
你若是真心爱她,就让她看到你过得幸福。
你过得幸福,才是对她最好的交代。”
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原来,我一直以为的,是一场关于背叛和欺骗的爱情悲剧。
到头来才发现。
这是一场,关于成全和牺牲的,更深沉的,爱的史诗。
8
从林阿姨家那栋老楼里走出来时,暮色已经急不可耐地吞噬了最后一道天光。
我的脑子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,纷乱的思绪搅得我头重脚轻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,虚浮无力。
原来,我自以为窥见的真相,不过是汪洋大海中漂浮的一角冰山。
我那看似单纯烂漫的母亲,并非真的“傻白甜”;我那一向道貌岸然的父亲,也远非“伪君子”那么简单;而林阿姨,更不是什么破坏家庭的第三者。
命运,就像一根看不见的、坚韧的绳索,将他们三人死死地捆绑在了一起。
他们每个人,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笨拙又执着地去爱,去付出,甚至去牺牲,并坚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成全对方。
可笑的是,他们自以为是的“正确”,换来的却是三个人,在无尽的痛苦中蹉跎了半生。
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,一个意想不到的画面映入眼帘——我爸和我妈竟然都在,饭菜的热气氤氲在餐厅的灯光下。
“江淼,跑哪儿野去了?赶紧洗手吃饭!”我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,打破了我的恍惚。
我爸则雷打不动地坐在老位置上,脸几乎埋进了手里的报纸里,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我一声不吭地换了鞋,把自己挪进卫生间。
冰冷的镜面反射出我一张惨白的脸,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讥讽的笑。
我之前那些冲昏头脑的愤怒、那些自以为占据道德高地的质问、那些可笑的“主持正义”,在他们那段深埋了几十年的沉重往事面前,显得何其幼稚,何其苍白。
我究竟有什么资格,去审判他们的人生?
他们所承受的痛苦,哪怕是万分之一,我都不曾体会过。
那顿饭,空气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。
我妈显然是察觉到了我的魂不守舍。”怎么了儿子?跟丢了魂儿似的。”她试图活跃气氛,“是不是电脑还没弄好?我就跟你说你林阿姨厉害吧?”
我没应声,只是机械地往嘴里扒着饭。
“啪嗒”,我爸放下了报纸,那双深邃的眼睛扫了我一下。
随即,他转向我妈,语气平淡地说:“秋华,明天不是周末吗,我们一起去看看萍君吧。”
我妈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,但立刻又化开了:“好啊!怎么突然想起来了?正好我前两天逛街,看到一件羊绒衫,觉得特别衬她。”
“嗯。”我爸淡淡地应了一声,顺手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,“她最近身体好像不太好,我们是该多去看看她。”
他说这话时,声音平静无波,但我却像被一道惊雷劈中,瞬间听懂了话里的潜台词。
他这是在告诉我,他什么都知道了。
他知道我今天去找了林阿姨。
他也猜到,林阿姨一定对我说了些什么。
他不再伪装了。
或者说,他选择不再在我面前,继续伪装下去了。
那顿饭,我吃得味同嚼蜡。
夜里,我了无睡意地躺在床上,房门被轻轻推开,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了进来。
她在我床沿坐下,将果盘塞到我手里。
“儿子,跟妈说实话,你今天是不是跟你林阿姨吵架了?”
我用牙签扎起一块苹果,机械地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”
“那你怎么从回来就耷拉着一张脸?”我妈的目光紧紧锁住我,“你林阿姨那个人,心比豆腐还软,你可千万别说什么话伤了人家的心。”
我抬眼看着我妈,看着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忧,喉咙里突然涌上一股酸涩。
妈,你后悔过吗?
嫁给我爸,蹉跎了这一生,你真的没有后悔过吗?
为了成全他们所谓的爱情,把自己的一辈子都当成了祭品,你午夜梦回时,难道不觉得遗憾吗?
可这些话,像鱼刺一样哽在我的喉咙里,怎么也问不出口。
我害怕看到她故作坚强的笑容,更怕看到她笑容背后,那双再也藏不住泪水的眼睛。
最终,我只是闷闷地说:“妈,我没事,就是有点累。”
我妈久久地凝视着我,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她伸出手,像小时候那样,温柔地揉了揉我的头。
“江淼,你长大了。”她说,“有些大人的事情,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。
你不需要全都弄懂,你只要知道,爸爸、妈妈,还有你林阿姨,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你好好的。”
她的手心,温暖如初。
可她的话,却像一把钝刀,在我心里反复切割,让我更加喘不过气。
她什么都知道。
我这几天的所有反常,她都洞若观火。
她只是不动声色地配合着我,耐心地等待着我。
等我自己想通,或者,等我主动向她敞开心扉。
我们这个家,仿佛每个人都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。
大家对彼此的面具心知肚明,却又无比默契地,谁也不去伸手揭穿。
我们就这样,在一种摇摇欲坠的微妙平衡中,如履薄冰地,生活了这么多年。
9
那件尘封的往事,成了一个横亘在我们父子母子三人之间,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。
我爸,我妈,还有我,谁都没有再提起一个字。
生活仿佛被强行按回了既定的轨道。
我爸依旧是那个客气疏离的父亲,我妈依旧是那个热情似火的妻子,林阿姨依旧是那个温柔如水的邻家阿姨。
但有些东西,我知道,已经彻底不一样了。
我爸开始更频繁地,也更自然地,在生活中提起林阿姨。
他会在菜市场买菜时,理所当然地多买一份,然后让我妈给林阿姨送去。
他会在手机上看到某篇养生文章,第一时间转发给我妈,嘱咐她提醒林阿姨注意身体。
这一切,他都做得那么行云流水,仿佛本该如此。
我妈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。
“行了行了,知道了,你现在比我还关心萍君呢。”她会用这种打趣的口吻回应我爸。
我爸就只是笑笑,不再多言。
他们俩,像是在舞台上对戏多年的老搭档,台词、动作、眼神,每一个细节都拿捏得恰到好处。
而我,从一个不明所以的旁观者,变成了台下一个洞悉所有剧本的提词员。
我看着他们炉火纯青的表演,心里五味杂陈,说不出是悲是喜。
这周,生活这出平静的哑剧,被林阿姨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打破了。
急性阑尾炎,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吓人的词,却让她在深夜被送进了手术室。
是我妈陪着去的。
我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得知消息。
当我赶到医院时,看到的就是我妈趴在林阿姨的病床边打盹,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。
林阿姨安静地躺在床上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手背上扎着针,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注入她的身体。
看到我,她苍白的嘴唇努力向上弯了弯:“江淼来了。”
“林阿姨,您感觉好点了吗?”
“没事,小手术而已。”
我妈被我们的对话吵醒,揉着惺忪的睡眼坐直了身子。”你怎么跑来了?不是让在家里好好待着吗?”
“我不放心。”我说的是实话。
我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“行吧,你来了正好,我先回去给你们俩熬点汤,你在这儿陪着你林阿姨。”
我妈走后,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林阿姨,空气瞬间变得有些滞重。
“江淼。”林阿姨忽然打破了沉默。
“嗯?”
“你……别怪你爸妈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病中的虚弱。
我怔住了。
“我们那个年代的人,跟你们现在不一样。”她望着洁白的天花板,眼神悠远,“很多事情,都是身不由己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的声音有些发闷。
“你爸,他是个好人。”她顿了顿,又说,“你妈,也是个好人。”
“所以呢?所以你们就好人没好报,三个人捆在一起痛苦一辈子吗?”我终究还是没忍住,语气不受控制地冲撞起来。
林阿姨缓缓转过头,深深地看着我,那双眼睛里盛满了化不开的悲伤。
“不痛苦。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,“能看着你们一家人平平安安、和和美美的,我就觉得……很好了。”
我的眼眶,在那一瞬间,烧得发烫。
这个女人,她究竟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,才能说出这句话?她几乎是将自己的一生,当成了一场对别人的漫长祝福。
下午,我爸来了。
他提着一个硕大的保温桶,里面是刚刚炖好的,还冒着热气的鱼汤。
他一进门,视线和我撞上,握着保温桶的手指不易察察地紧了紧,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。
然后,他若无其事地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,对我妈说:“你守了一夜,快回去休息吧,这里有我。”
我妈看看他,又看看我,最终点了点头。
“行,那我回去眯一会儿。
江淼,你也跟你爸换换班,别累着。”
我和我妈一前一后走出了病房。
在医院那条被消毒水气味浸透的走廊里,我妈却突然刹住了脚步,她转过身,目光如炬地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问:“江淼,你是不是觉得,妈特别傻?”
我望着她,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一个字也答不上来。
“我告诉你,你妈我,一点都不傻。”她凝视着我的眼睛,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道,“我知道我自己想要的是什么。”
“我想要的,从来不是一个男人百分之百的爱。
我没那么贪心。”
“我要的,是一个家。
一个有他,有你,能够遮风挡雨、安安稳稳的家。”
“至于其他的,在我看来,都不重要。”
“你林阿姨,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,永远都是。
我真心希望她好,也希望你爸……能求得一个心安。”
“他心里那点念想,那点过不去的坎,我比谁都清楚。
我不去戳破,不是因为我傻,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为难,更不想让她难过。”
“我们三个人,就这样维持着,挺好的。”
“你现在,能明白了吗?”
我呆呆地看着我妈,看着她脸上那种平静到近乎坦然的神情。
我一直以为,她是这场无声悲剧里,最无辜、最可怜的受害者。
直到此刻我才幡然醒悟,她或许是这出戏里,活得最通透,也最强大的那一个。
她不是懵懂无知,她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,然后用尽一生的力气,去守护她真正想要的东西。
10
林阿姨出院那天,是我和我爸开车去接的。
我妈则在家忙活了一上午,煲了浓浓的鸡汤,预备了一大桌子菜,美其名曰要给林阿姨“去晦气”。
车里,林阿姨安静地坐在后座,我爸专注地开着车,我坐在副驾驶。
从医院到家的路,明明不长,此刻却显得格外漫长。
一路死寂,沉默像一张大网,将我们三个人牢牢网住。
车开到小区门口,我爸停了车,对我扭头说:“江淼,你先扶林阿姨上去,我去里面找个车位。”
我点点头,下了车,小心地搀扶着林阿姨,慢慢向楼上挪动。
她大病初愈,身体依旧虚弱,每上几级台阶就要停下来喘口气。
终于到了她家门口,我掏出钥匙帮她开了门。
一股熟悉的、清甜的栀子花香气扑面而来。
我扶她到沙发上坐稳。
“江淼,谢谢你。”
“阿姨,您跟我还客气什么。”
她虚弱地笑了笑,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。”你爸……他是不是跟你,说了些什么?”她还是忍不住问了。
我摇摇头:“没有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她像是松了一大口气。
我看着她这副样子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冲动。
“林阿姨,您……您有没有想过,如果当初……”
我的话还没说完,就被她决然地打断了。
“没有如果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人生是一条单行道,江淼。
一旦选择了一个方向,就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下去。”
“可是那条路,不一定是你真心想走的路啊。”
“真心?”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,“真心这个词,在冷冰冰的现实面前,有时候,一文不值。”
我彻底沉默了。
是啊,真心。
我爸的真心,我妈的真心,还有她的真心。
他们三个人的真心,像藤蔓一样纠缠了几十年,最后换来了什么?
一个看似圆满,实则内部早已千疮百孔的现在。
没多久,我爸停好车上来了。
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大袋子,里面是给林阿姨买的各种营养品。
他把东西搁在桌上,对着林阿姨嘱咐道:“好好休息,别胡思乱想。”
林阿姨轻轻点了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
三个人,三种心思,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最后,还是我爸打破了僵局。
他转向我:“走吧,别让你妈在家里等急了。”
我和我爸并肩走出林阿姨的家。
走在楼下那条洒满斑驳树影的小路上,我爸突然开了口。
“江淼。”
“嗯。”
“以后……没有特别的事,就别再单独来找你林阿姨了。”
我猛地停下脚步,扭头看着他。
“为什么?”
“没有为什么。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威严,“她需要静养,我们作为家人,就不要去过多地打扰她。”
我知道,这不过是个借口。
他只是不想让这个好不容易维持住的、脆弱的平衡,再被我这个不安分的“变数”给搅乱。
他在害怕我。
怕我口无遮拦地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,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。
他想把所有已经泄露的秘密,重新关回那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去。
“爸。”我望着他,喉咙有些发干,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,“你累吗?”
他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“每天这样表演,你不觉得累吗?”
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,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我,“这不是在演戏,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,“这就是生活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我,转身径直向前走去。
我看着他那高大,却又莫名透着一股孤单与疲惫的背影,心口一阵发堵。
是啊,生活。
或许对于他们那一代人而言,生活,本身就是一场身不由己的漫长戏剧。
而剧本,从一开始,就由不得他们自己来书写。
11
后来,我才将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起来,故事的另一个版本,是从我妈沈秋华的大学时代开始的。
我妈说,她和林阿姨是睡上下铺的姐妹,这话不假。
但她没说的是,当年,睡在林萍君上铺,又同时睡在江建国隔壁寝室的,是她。
我妈叫沈秋华。
所有认识她的人,都觉得她像个小太阳,永远热情洋溢,开朗得有些没心没肺。
她自己也曾这么认为。
直到她同时认识了林萍君和江建国。
她第一次见到林萍君,是在新生报到那天,拥挤的宿舍里。
林萍君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裙子,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床铺上,手里捧着一本书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照进来,为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。
沈秋华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,觉得这个女孩,简直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子。
她第一次见到江建国,是在开学的迎新晚会上。
江建国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发言,一件干净的白衬衫,衬得他身姿挺拔,气质沉稳。
他说话语速不快,但条理清晰,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磁性。
沈秋华坐在台下,感觉自己的心跳,第一次漏了半拍。
她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江建国。
标准的一见钟情。
但她很快就痛苦地发现,江建国也喜欢上了一个人。
那个人,正是她的室友,她最好的朋友,林萍君。
沈秋华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颗青涩的柠檬,又酸又涩。
但她是谁?她是沈秋华啊。
喜欢一个人,不就是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吗?
她不得不承认,江建国和林萍君站在一起,郎才女貌,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。
于是,她把自己那点刚刚萌芽的少女心事,狠狠地、连根拔起,踩进了泥土里。
她开始反过来,主动帮江建国追求林萍君。
她成了他的“首席军师”,为他出谋划策,帮他制造偶遇,甚至替他传递那些滚烫的情书。
她眼看着他们两人越走越近,眼看着江建国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,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正确的事。
可她万万没想到,命运会在这时,开了一个如此残忍的玩笑。
林家出事了。
一夜之间,林萍君像变了一个人,她把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,看到江建国,就像看到了躲避不及的瘟疫。
江建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跑来问她到底该怎么办。
她能怎么办?她只能像个陀螺一样两头转,这边费尽口舌地安慰江建国,那边想方设法地开导林萍君。
她成了他们两人之间,唯一的,也是最后的话筒。
直到林萍君让她去告诉江建国,她从来、从来没有喜欢过他。
沈秋华第一次拒绝了。
她和林萍君爆发了认识以来最激烈的一场争吵。
“你这是在把他往死路上推!你这是在作践他的一片真心!”她冲着林萍君嘶吼。
林萍君只是不停地哭,嘴里反复念叨着:“我不能害了他。”
沈秋华看着哭得浑身发抖的闺蜜,心像是被揉碎了一样疼。
她最后还是去了。
她对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生,撒了人生中第一个弥天大谎。
她眼睁睁看着那个骄傲的、闪闪发光的江建国,在她面前,一点点地垂下头,眼里的光,也随之,一寸寸地熄灭了。
那一刻,沈秋华恨死了自己。
大学毕业,林萍君毅然回了老家。
江建国留在了这个城市。
沈秋华也留了下来。
她想,她得看着江建国,她怕他做傻事,也怕他,真的就此忘了林萍君。
几年过去,江建国始终孑然一身。
旁人介绍的对象,他见都懒得见。
沈秋华知道,他心里那个人,那道坎,还在。
她终于坐不住了。
她独自一人,跑去了林萍君的老家。
她看到林萍君一个人守着一栋空荡荡的老房子,过着与世隔绝的、尼姑般的日子。
沈秋华又跟她大吵了一架。”你凭什么替他做决定?你以为你这是为他好?你这是天底下最自私的行为!”
她几乎是强行把林萍君拖回了这座城市。
她天真地想,她要把这两个全世界最别扭的傻瓜,重新撮合到一起。
可她又一次失败了。
林萍君铁了心不嫁。
江建国被她伤透了心,也耗尽了所有的主动。
两个人,就像两只刺猬,隔着安全距离,就那么僵持着,耗着。
沈秋华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
终于有一天,她借着几分酒意,壮着胆子,找到了江建国。
“江建国,”她说,“你娶我吧。”
江建国当场就石化了。
沈秋华借着那股酒劲,把所有憋在心里的话,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。
“我知道,你爱的人是萍君,我什么都知道。”
“可她这辈子都不会嫁给你了,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吗?”
“你再这样耗下去,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痛苦。”
“你娶我,我们踏踏实实过日子。
我们还像以前一样,拿萍君当最好的朋友,我们一起照顾她。”
“你让她看到你过得幸福,让她彻底安心,不好吗?”
“就当……就当是我求你了。”
江建国看着眼前这个哭得满脸是泪的姑娘,看了很久很久。
最后,他点了点头。
他说:“好。”
结婚那天,林萍君来了。
她穿着一件极为惹眼的红色风衣,给沈秋华当伴娘。
她满场飞舞,笑着,闹着,比谁都显得开心。
可沈秋华在敬酒的间隙,还是看到了,她一个人躲在宴会厅的角落里,偷偷地抹着眼泪。
沈秋华也想哭。
但她不能。
她是今天的新娘。
她必须笑,必须让所有人都看到,她和江建国,是幸福的一对。
洞房花烛夜。
江建国喝得酩酊大醉。
他紧紧地抱着沈秋华,嘴里却呢喃着另一个人的名字。
“萍君……”
沈秋华的眼泪,在那一刻,终于决了堤。
她抱着这个男人,像哄一个受伤的孩子一样,轻轻地拍着他的背。”没事的,”她在他耳边说,“一切都会过去的。”
其实她心里清楚,有些事,有些人,一旦刻进了骨子里,就永远也过不去了。
但她不后悔。
这是她自己的选择。
她想要的,从始至终,不过是一个家。
一个有他,也依然有萍君影子的,安安稳稳的家。
这就,足够了。
12
林阿姨的葬礼,是在一个阴沉的雨天举行的。
天空灰蒙蒙的,像是憋了一场永远也哭不出来的眼泪。
她走得非常突然,是在睡梦中离开的,突发性心肌梗塞。
医生说,她走的时候,应该没有什么痛苦。
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聊以自慰的安慰。
葬礼上,来的人不多。
大多是她生前单位的一些同事,再就是我们家三口。
我妈哭得几度昏厥,整个过程都必须靠我爸搀扶着才能站稳。
我爸的表情,却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。
他没有哭,从头到尾,一滴眼泪都没有掉。
他只是像一具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,沉默地忙前忙后,接待来宾,处理各种琐碎的后事。
他的背,挺得像一杆即将奔赴战场的标枪。
可我知道,他心里那根紧绷了半生的弦,已经彻底断了。
我看着他将林阿姨的骨灰盒,无比珍视地、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。
那个动作,那么轻,那么温柔。
仿佛他捧着的,不是一捧冰冷的骨灰,而是他耗尽一生也未能拥有的珍宝。
我突然就想起了那本相册最后一页,那行字迹——“此生挚爱,不敢拥有。”
现在,他终于以这样一种天人永隔的方式,“拥有”了她。
何其讽刺,何其悲凉。
葬礼结束后,我爸做了一个决定。
他要把林阿姨的骨灰,送回她的老家安葬。
他说,她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漂泊得太久了,是时候,落叶归根了。
我妈没有反对,只是红着一双核桃眼,默默地点了点头。
那个周末,我爸一个人开着车,带着林阿姨的骨灰,回了那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小城。
他没让我和我妈跟着。
他说,他想一个人,送她最后一程。
他去了整整三天。
那三天里,我们家的气氛,沉重得仿佛天花板都要塌下来。
我妈几乎不说话,就是不停地收拾屋子,把林阿姨以前送给她的那些小玩意儿,一件一件地翻出来,擦了又擦。
一个会唱歌的音乐盒,一条褪了色的丝巾,一个憨态可掬的陶瓷娃娃。
她一边擦,一边无声地掉眼泪。
我明白,她失去的,绝不仅仅是一个闺蜜。
更是一个支撑了她半生婚姻的,无形的“盟友”。
她们俩,就像一对奇特的共生体。
彼此都心知肚明,对方是自己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另一半。
现在,一半被命运残忍地抽走了。
剩下的那一半,也就空了。
我爸回来那天,已是傍晚。
他整个人看上去疲惫不堪,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,像是瞬间苍老了好几岁。
他把车钥匙随手扔在鞋柜上,对我妈说:“都办妥了。”
我妈“嗯”了一声。
他走进客厅,一屁股陷进沙发里,对着空荡荡的屋子,发了很久很久的呆。
然后,他抬起头,对我招了招手:“江淼,你过来。”
我走到他身边坐下。
他从口袋里,缓缓掏出了一把钥匙。
一把很旧的、已经泛起铜锈的黄铜钥匙。
“这是她老房子的钥匙。”他的声音沙哑,“我去收拾她遗物的时候,找到的。”
“她在书桌的抽屉里,留了一封信。”
“是给你的。”
13
一封信。
留给我的。
我接过那把冰凉的、沉甸甸的钥匙,感觉自己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。
我爸望着我,眼神里杂糅着太多我读不懂的情绪。”去吧。”他说,“她可能……有些话,想单独对你说。”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出家门的。
我开着我爸的车,按照他给我的地址,导航去了那个陌生的小城。
车在夜色中飞驰了三个多钟头。
当我抵达时,整个小镇都已陷入沉睡。
林阿姨的老房子,藏在一条幽深的巷子尽头。
那是一栋青砖黛瓦的老式平房,院墙上爬满了枯萎的藤蔓,在夜风中簌簌作响。
我用那把铜钥匙,打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。
院内,杂草丛生,一片荒芜。
屋子里,弥漫着一股尘封已久的、混杂着霉味的气息。
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,摸索着找到了书房。
书桌的正中央,果然静静地躺着一个信封。
信封上,是林阿姨那手娟秀隽永的字迹——“江淼亲启”。
我颤抖着撕开信封,抽出里面的几张信纸。
“江淼:
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,阿姨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。
请不要为我难过。
对我而言,这或许,是一种迟来的解脱。
我知道你心里藏着无数的疑问,关于我,关于你父亲,也关于你母亲。
那天在你家,我没能把话说完。
有些事情,一旦说出口,对每个人都太过残忍。
或许写下来,会是一种更温和的方式。
你妈妈说得对,她一点都不傻。
其实,当年你父亲决定娶她的时候,是我在一旁劝的。
你父亲那个人,性格太轴,是个死心眼。
我如果执意不嫁给他,他可能真的会为了我,一辈子不娶。
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那样。
我希望他能拥有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人生,有贤惠的妻子,有可爱的孩子,有一个真正温暖的家。
而能给他这一切的,放眼望去,只有你妈妈。
你妈妈爱他,爱得比我勇敢,比我纯粹。
她可以为了他,不顾一切,什么都不要。
而我,做不到。
我身上背负了太多无法卸下的东西,我的家庭,我的过去……我给不了他一个清清白白的未来。
所以,我把他‘让’给了你妈妈。
我当时天真地以为,这是对他们两个人最好的安排,也是对我自己,最好的救赎。
我逃离了那座城市,躲回了老家。
我以为,时间是最好的良药,可以冲淡一切。
可我错了。
我没有一天,不在想他。
想他过得好不好,工作顺不顺心,脸上的笑容多不多。
直到几年后,你妈妈突然找到了我。
她指着我的鼻子,把我骂得狗血淋头。
她说,林萍君,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懦夫。
她说,你以为你这是在成全吗?你这是在用你可悲的自我牺牲,惩罚我们三个人。
她说,你回来吧。
我们还像以前一样。
我就真的,鬼使神差地,跟着她回来了。
回来之后我才发现,一切都变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变。
他结婚了,有了你这个可爱的儿子。
你妈妈,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。
我们三个人,不知不觉间,形成了一种既奇怪,又稳固得可怕的三角关系。
你妈妈把我当成亲姐妹,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。
包括,你爸在夜深人静时,喊出的梦话。
你爸对我,永远是客气又疏离。
他把我当成一个需要他照顾的、老朋友的妹妹。
他从来不敢正眼看我,我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。
我们就这样,在同一个屋檐下,吃着同一桌饭,聊着无关痛痒的天。
心照不宣地,演着一场戏。
一场演给别人看,也演给自己看的戏。
演得太久了,连我自己都快要信以为真了。
我以为,我们真的可以,就这样相安无事地,演一辈子。
直到你,发现了那本相册。
你就如同一颗小石子,被投进了我们这潭死水里,激起了我们谁也不敢面对的涟漪。
我知道,我们这场戏,再也演不下去了。
江淼,我知道你心里怨恨你爸爸。
你觉得他欺骗了你妈妈,也欺骗了你。
可你不知道,这些年,他过得有多苦。
他守着一个他不爱,但对他恩重如山的妻子。
同时,又守着一个他深爱,却永远无法触碰的女人。
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。
那本旧相册,是他那片荒芜的精神世界里,唯一的,可以停靠的港湾。
他或许不是一个好丈夫,但他,真的是一个好人。
请你,试着去理解他,原谅他。
也请你,一定要好好地爱你妈妈。
她才是这个故事里,最伟大,也最无辜的那个人。
她用她的一生,同时爱了两个人。
一个,是她求而不得的丈夫。
一个,是她不愿失去的朋友。
至于我……
请忘了我吧。
就当,我只是你妈妈一个,很普通的朋友。
一个曾经来过,又悄然走了的,普通朋友。
林萍君绝笔”
14
我就在那张落满了厚厚灰尘的书桌前,将那封信,翻来覆去地,读了无数遍。
直到窗外的天际,泛起了一抹鱼肚白。
在那个清冷的黎明,我终于明白了所有纠葛的来龙去脉。
这里面,没有绝对的谁对谁错。
他们只是,被命运洪流裹挟着前进的,三个普通人。
在那个身不由己的特殊年代,他们各自做出了自己认为最正确的选择。
然后,用漫长的一生,去默默承担那个选择所带来的,所有甘甜与苦涩的后果。
我起身,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。
在床底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箱里,我找到了很多东西。
有很多林阿姨年轻时画的素描。
画上,反反复复,只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少年。
那个少年,是我年轻时的父亲。
我还找到了一个日记本。
翻开来,里面只有一句话,被用同一种笔迹,重复抄写了成百上千遍。
“建国,祝你幸福。”
我将那封信,和那个日记本,都小心地收了起来。
我锁上门,离开了这栋承载了太多秘密的老房子。
开车回家的路上,我的脑海中思绪万千。
我在想,爱,到底是什么?是轰轰烈烈的占有,是不顾一切的拥有?还是像他们那样,是小心翼翼的成全,是相敬如宾的守护,是一场长达一生的,无声的沉默。
我好像,有那么一点点,懂了。
回到家,我爸妈都坐在客厅里等我。
看样子,他们也是一夜未眠。
我走到茶几前,将那把古旧的铜钥匙,轻轻地放在了我爸面前。
“爸,我想,这个东西,应该由您来保管。”
我爸看着那把钥匙,伸出手,却又在半空中停住,缩了回来。
最后,是我妈,伸手拿起了那把钥匙。
她把它放入我爸的手中,然后用自己的手,紧紧地盖住了他的手。
“建国。”她看着他,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,只有化不开的心疼,“都过去了。”
我爸那挺得笔直的肩膀,在那一刻,轰然垮塌。
他像一个在外面受尽了委屈、迷路了很久的孩子,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。
他反手紧紧握住我妈的手,把头深深地埋在了她的掌心里。
一个年近半百的男人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妈抱着他的头,一下一下地,轻轻拍着他的背。
我的眼泪,也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不是因为悲伤。
而是一种,难以言喻的,释然。
我们家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痕,好像并没有被奇迹般地修复。
它只是被一种更强大、更坚韧的东西,给温柔地填满了。
那种东西,叫作“亲情”。
是经历过狂风暴雨的洗礼后,从废墟中重新生长出来的,更坚韧的东西。
我们三个人,终于,都不用再演戏了。
15
林阿姨走后的第二年,我爸办理了提前退休。
他不再是那个一心扑在工作上、不苟言笑的江处长了。
他开始学着在阳台上养花,学着去公园里钓鱼,学着研究菜谱,给我妈做各种她爱吃的菜。
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,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,甚至偶尔还会跟我开几句玩笑。
他好像,终于从那座禁锢了自己半生的孤岛上,走了出来,愿意靠岸了。
我妈呢?
她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沈秋华。
但她不再热衷于拉着我爸,去参加那些无聊的饭局和聚会了。
她会兴致勃勃地陪着他,去逛花鸟市场,或者什么也不做,就在河边坐上一个下午。
他们俩,好像在人生的后半场,终于找到了最舒服的相处方式。
不再像是激情褪去的情人,更像是……相伴了一生,彼此搀扶的,老伙计。
上个周末,是林阿姨的忌日。
我们一家三口,一起开车去了那个小城。
林阿姨的墓,在后山一片安静的松树林里,视野很好。
墓碑前,摆放着一束还带着露水的新鲜栀子花。
我不知道是谁提前来过。
我们三个人,在墓前静静地站了很久。
谁都没有说话,但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。
下山的时候,我爸走在最前面,我妈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。
夕阳的余晖,将他们的影子,在山路上拉得很长很长。
我跟在最后面。
我看着他们的背影,忽然又想起了林阿姨信里的那句话。
“她才是这个故事里,最伟大,也最无辜的人。”
我曾经固执地以为,我妈是这场三人电影里的输家。
她用尽一生,去守护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。
可现在,我看着她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平静侧脸,我忽然觉得,她才是真正的赢家。
她得到了她从一开始就最想要的东西。
一个完整的,安稳的家。
一个内心虽然有过巨大缺口,但最终选择与她相守一生的伴侣。
以及一个,在知晓了他们所有惊涛骇浪的故事后,选择与他们站在一起,共同面对的儿子。
至于爱情……
或许,当爱情褪去所有激情的华丽外衣,最后剩下的,不就是这些,平淡如水又琐碎如沙的,陪伴与守护吗?
走着走着,我爸忽然停下脚步,他回过头,很自然地,朝我妈伸出了手。
我妈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,把自己的手,稳稳地放进了他的掌心里。
他们俩,就那么手牵着手,在落日的余晖中,继续向前走。
阳光洒在他们已经斑白的头发上,温暖,又祥和。
我的故事,到这里就讲完了。
一个关于我爸,我妈,还有我妈闺蜜的故事。
一个关于爱与错过,关于选择与承担的故事。
其实,人生哪有那么多清晰的是非对错呢?我们每个人,都不过是在命运发给自己的剧本里,拼尽全力地,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。
他们谁也没有得到世俗意义上完整的爱情,但他们却都在彼此的生命里,拥有了另一种形式的永恒。
或许,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完美。
留有一点恰到好处的遗憾十大杠杆炒股平台,才叫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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